102學年度國立暨南國際大學首屆傑出校友專輯 |
國立暨南國際大學首屆傑出校友:張正先生 本校畢業年份及系所:中華民國99年1月東南亞研究所畢業 個人經歷:
*現職:電視節目「唱四方」製作人、中華外籍配偶暨勞工之聲協會秘書長、第一屆移民工文學獎工作小組召集人 *經歷:台灣立報記者,《四方報》總編輯,中廣越語節目《越來越幸福》主持人,台灣立報執行副總編輯,世新大學新聞系講師,永和社區大學新聞社顧問,桃園越南人收容所中文志工
2011年,《四方報》獲頒卓越新聞獎基金會之社會公器獎。 2011年,獲頒經理人月刊「2011年MVP 100」 2012年,獲第八屆《Keep Walking夢想資助計畫》 2013年,獲選遠見雜誌「平民英雄百人榜」 2014年,獲選暨南國際大學首屆十大傑出校友
我的成長與奮鬥史:
獲選為母校首屆傑出校友,很榮幸。授命寫一篇「成長與奮鬥史」,別見笑。
*進入立報,練習靠左站(1996/10~2002/09,6年)
我在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的1971年生於台北。
自小成績不錯,沒有作奸犯科的傾向。而只要說得出道理,爸媽也幾乎不限制我在想甚麼做甚麼,讓我培養出一種「自我感覺良好」的自信。
政大公共行政學系畢業、當完了兵,堂哥介紹我去金馬獎執行委員會當基層員工。做完一屆金馬獎,發現過去自己不在乎的電腦能力,成了新世代的必備技能。剛巧得知資策會有個為期半年、每天八小時的免費網路電腦班,於是很任性地離開了金馬獎,開始每天去上電腦課,惡補電腦基本功。
就真的只有基本功。雖然上了半年的課,但是基礎太差,課程多半跟不上,最後只熟練了打字,學會上網打線遊戲、收發email、寫寫萬年曆之類的簡單程式。即使資策會名頭響亮,結業之後許多電腦公司找我去上班,但是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,通通婉拒。
就在還不確定人生方向之際,朋友李茶說《破週報》正在找記者。自信還有點文字能力,於是丟出履歷。這其實是個錯誤消息,《破週報》並沒有缺記者,而是《破週報》的母刊物《台灣立報》在找人。履歷不知怎麼跑到立報社長成露茜的手裡,她在一個秋日午後打電話來吵醒了渾噩度日的我,領我進入了台灣的媒體界。
當天掛了電話之後,只記得有一位台灣立報的「ㄔㄥˊ」小姐打電話來,約我隔天面試。
隔天,我依約在下午到了台灣立報社。下午的編輯部,空空蕩蕩,燈火未明。總算找到個人,說我是要來面試的。
「跟誰面試?」
「ㄔㄥˊ小姐。」
「ㄔㄥˊ小姐?」
這人叫我等等,回頭進了個房間。一會兒要我進去。
原來「ㄔㄥˊ小姐」是「成社長」成露茜,她也是UCLA(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)教授的國際級學者,幾年前受她的父親成舍我、世新大學創辦人的臨終之託,回台灣接辦台灣立報。當然,在那之前,我一點都不知道成舍我,也沒聽過成露茜。
面試講了些什麼早已不記得。我沒有新聞科系的背景,說自己想以文字謀生,好像承諾會呆個兩年。也許成露茜社長很欣賞我因為無知而顯示出的無畏與坦承,錄取了我,要我隔天報到。於是,我成了台灣立報的政治組記者。
因為之前念的是公共行政,所以應付政治組記者這份工作不成問題,而著重教育與社會運動的立報,也並沒有把政治新聞當作重點,整個政治組就只有我一個記者,愛寫甚麼就寫甚麼,過得頗愜意。一年不到,政治組長王而立另謀高就,我甚至升任政治組組長。不久立報改組,政治組廢除,我轉調為綜合組組長。已在電視台站穩腳跟的老長官王而立原本想挖我去電視台,我也頗為心動,不料社長成露茜得知後,在我面前直接打了一通電話給王而立,劈頭就罵:「你是要扯我後腿呀!」事後王而立說,他接到電話時原本在跟朋友吃飯,馬上立正站好。
我跳槽不成,但是社長也看出我有點坐不住了,給了我個既是難題也是挑戰的職位:業務部經理。
我適合做業務嗎?不適合吧!不過既然老闆都不怕,我也沒啥好怕。當了兩年業務部經理,勉強對日報錯綜複雜處處眉角的印刷發行與廣告有了一知半解。最後找來原本淡水派報處經理郭慶璋接手,我回到編輯部。而社長實在對我太好,先讓我當她的特別助理,又讓我兼任編輯部副總編輯。
原本承諾兩年,沒想到,我從1996年進入立報,歷經記者、業務部經理、社長特別助理、編輯部副總編輯,隨時有離開的打算,但也一直沒離開。即使期間去暨南大學讀了東南亞研究所,2006年還是回頭在立報的旗幟下辦了四方報。直到2013年辭去四方報總編輯、2014年8月1日卸下四方報顧問一職,和立報結了18年的緣分。
18年來,主持立報的成露茜社長,以及立報的前輩、同事、寫手們,幫助我建立了觀看世界的角度。
張正在立報
*逃向南方,認識東南亞(2002/10~2006/09,4年)
在2002年暫時離開立報,前往埔里就讀暨大東南亞研究所之前,我在立報擔任副總編輯。
立報的slogan是「打造一個多元、公平、乾淨的社會」,我非常認同,但是立報以教育、社會運動為主的新聞,以左派、替弱勢打抱不平的評論,很難突破名為自由、實際上被垃圾新聞淹沒的媒體洪流,連帶導致立報的廣告和發行收入不振。而立報隸屬於世新大學,每年依賴世新撥予的固定經費維持運作,也很難有大規模的行銷活動。如何打開市場,在宣揚理念的同時自求活路,我作為曾經擔任業務部主管的編輯部主管,在權責範圍內想來想去、試來試去,搞不出名堂。
然而社長這麼看重我,我也不能辜負她,唯一名正言順的繞跑之途,就是去讀書。
當時在台灣的東南亞移民移工人數已有一定數量,新聞裡也常出現「外籍勞工」、「外籍新娘」的字眼,不過我對於東南亞、對於移民移工,並沒有太多認識。
直到有天,蔡百銓先生送了他翻譯的《東南亞史》上下冊給成露茜社長,社長轉送給我。平常社長給的書,我也未必認真看,但是這本翻譯作品《東南亞史》,我卻像看故事書一樣很快地讀完了。一方面可能是因為寫的好,一方面可能是,我閱讀越心驚,驚訝自己怎麼對於東南亞這麼陌生!
好幾個原因同時出現,促成了我成為暨南大學東南亞所的老學生。一是覺得自己在立報派不上用場,使不上力,焦慮地尋求新出路,一是社長轉送的《東南亞史》上下冊給了我方向,一是當時同樣在立報工作的女友、後來的妻子廖雲章,在採訪大學博覽會時,拿回來一份暨大東南亞所的簡章。另外還因為先前九二一大地震時常跑中部災區,也曾經去過屋毀路塌的埔里,心想,如果幫不上忙,就把自己丟進災區念書、促進消費吧!
沒特別念甚麼書,僥倖掛車尾考上暨大東南亞所,不料,這卻是我生涯的重大轉折。
在職場打滾幾年後,以一般生的身分重回校園,比多數的同學大幾歲、稍稍多些歷練,也對校園的氣氛與學習的機會更加珍惜。老師出的功課務必做完、講義務必讀完,而不是像學生時代那樣,以為蒙混過關就是賺到。上課、研討會也盡量發言、參與討論,年紀比較大,的確也比較不害羞。同時,也向年紀比我輕的同學學習,跟著他們一起打球打混打屁,了解另一個世代的語言文化價值觀。
對於住在台北的我來說,位在南投埔里的暨南大學具有恰當的距離。有點遠,馬不停蹄地開車也要三個鐘頭,遠得足以讓自己從擁擠繁忙的台北抽離。但也不真的太遠,每個禮拜都可以來回一趟,我的生活還是在台北,畢竟也還是得回台北兼點差,補貼生活開銷。
讀了兩年半,該修的學分都修完了,存款也見底。幸虧成露茜社長不嫌棄,讓我回立報繼續工作。然而立報的困境依舊,我也依舊沒本事改變,只能勉力應付著。這時教育部推出鼓勵學生出國的方案,在暨大稱之「菁英一百計畫」,全額補助學生出國,指導教授李美賢也鼓勵我去。我從前沒有出國留學,因為既沒有錢,也沒有膽識,如今有人出錢,也有老師學長帶路,豈能放棄機會?於是在2005年底,我揮別新婚的妻子,立報二度留職停薪,前往越南胡志明市。
這一待四個月。原本論文的研究主題,是在台灣的東南亞小吃店,所以我理當來到東南亞研究當地的小吃店「原型」,再回頭對照移植到台灣這個異鄉的東南亞小吃店。但是在越南,我的語言能力與社會關係根本不足以支撐這個研究,能夠乖乖學好越南文,就已經謝天謝地了!
每天早上,揹著簡便的書包走路去胡志明市社會人文大學,上兩小時的語言課,下午找人練習、交換語言,獨自一人時就四處閒逛觀察,當是做田野。晚上如果沒有飯局,就在家看電視、看書、寫田野筆記。
四個月隻身在異鄉,語言能力的確突飛猛進,也深切體會異鄉人的孤單無助。吃飯點餐只能聽天由命,剪頭髮只能任人宰割,而我自認是個有意見的人,但是在欠缺語言能力的狀況下,都是枉然,你只是個看不懂聽不懂分不清東南西北的外國人。即使在胡志明市生活的後期,有了些朋友,但是因為語言這道障礙,「朋友」之間也無法深談交換意見。
我依照原定計畫上了兩期四個月的越文課,該回台灣了。
在越南:與越南友人合照
*大師開道,四方報出航(2006/09~2013/08,7年)
四個月的越南經驗,對於我的論文沒有直接明顯的助益。不過,卻恰好搭上立報社長成露茜絕佳的新計畫:辦一份給在台灣的東南亞人看的刊物!
這簡直是為我量身打造的工作!
先前覺得媒體這行沒啥搞頭,台灣的媒體已經多到滿出來。但這只是假象。媒體雖多,但是同質性高,全都向主流族群靠攏。對於數十萬東南亞移民移工來說,台灣的媒體數量仍幾近於零,遑論願意提供讓他/她們自主發聲管道的媒體。我既然已經在媒體圈十年,又對東南亞有一點了解,甚至還會一些越南文,如今老闆要「辦一份給在台灣的東南亞人看的刊物」,豈不是天賜良機?
這個計畫起因於社長成露茜的國科會研究。當時的她正在研究「弱勢發聲」,想瞭解在台灣的東南亞移工如何透過媒體表達意見、建立自我認同。
在成露茜社長過世之後,我們在她的書房裡找到這份筆記:
弱勢為什麼要發聲?……因與他者有往來,受他者的作用而必須回應,在這個互動的過程中建構弱勢群體的認同。但不是立即功能性的發聲——爭取什麼,而是日常生活中的發聲。
佛雷勒(Paulo Freire)堅持,「讓被壓迫者發展自己的語言詞彙去述說世界」是一個解放的基本條件。台灣許多針對外勞的節目和族群媒體,幾乎沒有符合佛氏所揭示的功能:塑造一個對話的機制以讓外勞真實理解所處的現實,開始自覺(conscientization)的過程,從而產生有意義的社會變革。
外勞總被認為是教育的對象,鮮少是本地人的教育者。
不研究沒事,一研究才發現,台灣雖然擁有高度的言論自由,平面、電子媒體數量爆炸,但是,欠缺專為東南亞移民移工服務的媒體,遑論提供管道讓他/她們自主發聲。然而,這樣的媒體有沒有需要呢?如果有需要,何不自己辦一個?
2006年初,社長成露茜找了剛從越南回來的我、廖雲章、丘德真,密集商量著以台灣立報為基礎,辦一份針對東南亞移民移工的刊物。丘德真是《破週報》前主編(《破報》為台灣立報報系刊物之一,針對年輕人發行之都會免費週報),他來自香港,熱衷泰國文化,會一點泰文。廖雲章是前《台灣立報》副總編輯(2014年離職)兼世新大學新聞系講師,也是我太太。
四人連續密集討論之後,將計畫定名為「Poly Voices《破立之聲》:東南亞文字定期刊物出版計畫」。之所以稱為「POLY」,除了因為POLY有多元文化的含義,也因為其諧音為「破╱立」,意味著,這是扎根於《破週報》和《台灣立報》的新生刊物。邱德真負責泰文報,我負責越文報。越文報定名為《四方報》,意味著「越南人從越南的四方來到台灣,再分散到台灣的四方,而我們就是眾人的連接平台」。
四方報:已故成露茜社長(中戴墨鏡者)與四方報同仁合影。
丘德真擬訂了計畫宗旨:
有鑑於來自東南亞移住民人口急遽擴張,對台灣而言,正是推動多元社會的大好良機。但是,除了少數NGOs或政府單位針對移住民發行宣傳/宣導通訊之外,目前仍未見有任何東南亞語言定期報章在台發行。《立報》/《破報》向來是台灣最具有批判性的新聞刊物,規劃東南亞語言版面,提供移住民人口閱讀素材,以及與主流社會的溝通平台,既能促動移住民與主流社會的相互了解,更重要的是能構造多元文化景觀,同時探索在多元社會中,另類媒體進一步革新傳統主流媒體的可能性。
一開始總是前途似錦、滿懷希望,隨之而來必定是種種技術上、心理上、以及時間、經費上的困難。例如,我找不到適當的美編人選,只得自己下海。依賴對排版系統北大方正的生疏記憶,在不熟悉的蘋果電腦上操作剛剛認識的Indesign,編排著仍舊陌生的越南文字。
雖然所知仍太有限,但是已經迫不及待。也許之後會有那個大財團、或者大有為的政府願意提供新移民一份、兩份、更多份的定期刊物,總之,現在太少,等不及了,早一天是一天。我將自己當初在越南四個月缺乏中文字的饑渴,轉化為在台移民工對於閱讀母語文字的饑渴,這個饑渴在我的想像裡不斷放大,大到一刻不能忍受,我迫不及待想見到越南朋友與越南文字異鄉重逢的興奮與激動!
陸陸續續蒐集資料,摸索著編出了十六個版的大樣,心裡紮實一點,起碼不是空有想法。大家都期待著這份刊物,不管看不看得懂。我覺得自己背負著多樣且沈重的期待,似乎能開創個什麼天地,興奮又心虛。
終於,以台灣立報社現有的場地設備,在不另外支出人事費用的拮据情況下,台灣第一份泰文刊物《พลังใหม่新能量報》與越文刊物《Bốn Phương四方報》,在2006年9月分別出刊。《四方報》在立報印刷廠出爐的那天,我原本以為自己會感動得掉眼淚,其實根本沒這個心情。太興奮或者太疲倦或者太沈重或者太複雜,天亮了還沒睡。隔天,把《四方報》裝上母親老舊的喜美轎車,全台送報去。
泰文《新能量報》半年後因為主編丘德真出國而暫停,不過2008年4月時,略有小成的越文《四方報》加碼發行泰文版。而快速成長的越文《四方報》,也如願在2009年於全台OK便利商店上架。(2010年5月,於全台萊爾富超商上架,2013年底下架。2012年初,於全台500間7-Eleven上架)
創辦人成露茜雖然於2010年初辭世,但是POLY計畫的腳步沒有停下。成露茜胞姐成嘉玲繼任發行人、原報社顧問魏瀚接任社長,我找了包括外省台灣人協會前秘書長黃洛斐、暨大東南亞所畢業的同學林周熙等更多志同道合的台籍幹部,以及通曉其他東南亞語文的編譯人員加入,再透過成露茜生前成立的社會發展文教基金會,爭取到聯合勸募、勞委會多元就業方案、內政部外籍配偶照顧輔導基金等多個公私部門的經費支援,2011年5月執行更大膽的「五語倫比」計畫:同步發行越文、泰文、印尼文、菲律賓文、柬埔寨文等五種文字的月刊。
至此,台灣立報社旗下的《四方報》,發展為台灣最完整的東南亞語文媒體集團,定期出版數萬份台灣人看不懂的報刊,透過便利商店、透過郵政系統、透過東南亞小店,分送到台灣的四方,安慰來自四方的異鄉人。
張正與四方報創辦人成露茜之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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雖然我在報社的編輯部、業務部都待過,但是真正要從無到有搞一份刊物,才發現自己懂的還是太少。尤其在刊物製作流程中原本最熟悉的內容,卻因為這是一份以刊登我不太懂的越南文為主的刊物,使得一切都得從基礎打起。
而籌措經費談廣告,對我也是極大的挑戰。還記得第一次某個匯款公司要約我談廣告,我拉著雲章一起去。去之前的兩三天,我一直想像著自己拂袖而去的姿態。
雖然我在業務部待過,知道大致的規矩:定價只是參考,打折是一定要的。最初的報價不算數,還要再給客戶下頭養的媒體購買公司一點折扣,不然媒體購買公司沒辦法向出錢的客戶交代。客戶也知道媒體購買公司有這樣的功能,雖然省下來的錢,也不過是進了媒體購買公司的口袋。
可是,我極端不想浪費時間在這裡討價還價勾心鬥角,時間應該花費在更有樂趣更有意義的事物上。媒體購買公司的小姐溫言軟語要我給再給個折扣,「就五百塊吧!」這是她的任務,也沒多過份。我一時計算不出這是幾折,而且賣廣告賣版面這檔子事,本來就有點買空賣空的性質,但,遇到這個預想中可能出現的商場語言,卻突然讓我怒火上衝,覺得自己開始臉紅脖子粗,耳朵嗡嗡作響。我暫時沒講話,也不想看對方,躺在椅子上拿下眼鏡仰頭用力揉臉。拂袖而去的姿態呼之欲出。
雲章稱職地扛起白臉的角色,解釋我們本來並不打算刊廣告,很多人希望贊助,也不一定真的要刊這個廣告………。我揉完臉,戴上眼鏡提高聲量劈頭說,之前就和要出錢的客戶說過了,我來,希望只和你們(媒體購買公司)談程序,不要再談價錢!
媒體購買公司的小姐大概沒遇過這麼不上道的傢伙,大概看出我完全沒有降價的打算,大概也知道客戶原本就一定要刊廣告,好聲叫我別生氣。可惜我終究沒等到那個拂袖而去的爆點。不過我看她也心不在焉,沒準備真心瞭解這份刊物,可能是因為她的下一個客人已經在隔壁間等了。雙方沒什麼超過大前天電話裡就達成的結論,其他的部分,她說還要回報客戶,就這樣。
幹嘛一定要浪費時間起個大早見面談?我盤算著下回談廣告的方式。定價就是定價,沒折扣,電話EMAIL可以談定的事,就別浪費彼此的時間精神。僅有的折扣是隨著刊登時間拉長而減少的麻煩,一季九折半年八折一年七折,我有限的數學能力和腦力只能允許這樣簡單的計價。保存下來的力氣,用來做內容、用來想辦法怎麼讓這份有人很需要的刊物送到他們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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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擔任《四方報》總編輯期間(2006年9月創刊,2013年8月離職,改任顧問),最常被問到的問題是:你會越南文/泰文/印尼文/菲律賓文/柬埔寨文嗎?
當然不。即使曾經在越南待過四個月,越南文是我「最流利」的東南亞語文,程度也恐怕不到幼稚園。至於其他語種,即使都分別、陸續在台灣學了幾個月,但是沒常用,現在只記得「你好、謝謝、吃飯、再見」幾個單字。
這恐怕也是《四方報》與其他媒體內部運作最大的不同。總編輯與及部分幹部,並不熟悉刊物內的語言文字。運作時的確有所障礙,但並非不能克服:包括配偶、學生在內,台灣有很多來自東南亞的朋友呀!
我們邀請許多結婚來台的東南亞配偶來上班,邀請在台求學的東南亞學生來幫忙。移工(外籍勞工)囿於身份不能兼職報社工作,但他/她們是《四方報》最忠實的讀者。創報以來接近兩萬封的讀者來信(統計至2013年),超過九成是由移工親筆書寫。
是的,一萬八千多封母語來信,不是帳單或者廣告DM唷!編輯部將這些信件一頁一頁掃瞄存檔,實體信件按日期歸類存放,也將部分內容刊登於報端。這些來信,是異鄉人的心情,是台灣的歷史,也是《四方報》後續多項活動的寶庫。
張正演講:Cafe Philo
張正穿著印尼服裝
*《逃》、《離》、《茫》、移民移工文學獎(2012/05~~)
草雲,是我從《四方報》創刊初始便認識越南幫傭。她曾在越南擔任記者,文筆極佳,知道有《四方報》之後,便時常投稿,我們也見過幾次面。
《四方報》創刊約一年,因為原本的雇主不願續聘她,草雲問我可不可以幫忙找工作。我說沒辦法呀,這要找仲介來辦。草雲再次跟我聯絡時,她已經逃跑了。
草雲寫了一篇很長的故事,生動又仔細地描述她為什麼逃跑、逃跑後找新工作的波折,以及躲避警察追捕的驚險遭遇。在翻譯成中文之後,我讀得很心酸。我幫不上忙,我無能為力,也迫使我開始思考逃跑外勞的議題。
具體立即能做的,就是在下一期《四方報》上刊出她的作品,同時以「你在哪裡?為什麼非逃不可?」為題徵稿。逃逸外勞數以萬計,每個人都有滿腹心酸,稿件源源不絕,形成常態性的版面「逃」。我們選擇站在與主流媒體論述之對立面,解讀並聲援逃逸外勞,讓他們現身說法,企圖突顯出因法規與政策缺失,造成移工為求生存、不得不逃跑的結構性問題。
事實上,「逃」這個版,也成為許多讀者最喜歡的版面。在汪倩如(2010)的論文中,記錄了兩位越南籍看護工的反應:
之一: 阿清:最重要的就是看這個!對阿,我們就是翻到報紙有目錄的地方,(一邊翻到目錄指給筆者看)就是看有逃跑的在幾號、第幾頁,我們就開始先看這些。(持續翻報紙)有沒有,第一個就翻這邊,就看在哪裡在哪裡,就先找這邊來看。可是我們不會從頭翻到尾,就是看目錄的地方,翻開來找。這裡就是有逃跑的嘛,我都會先看這邊,逃跑看完了,我再慢慢看,看到後來就是,看完了,才看到不喜歡看的。
之二: 阿水:我拿報紙就先翻到這邊(翻出目錄,指著「逃」那一版) 研究者(汪倩如):你說逃跑的故事喔? 阿水:我很喜歡看,都是有問題才會逃跑的,不然一般是不會想逃跑的。 研究者(汪倩如):為什麼特別喜歡看? 阿水:比如說我們工作很辛苦,看報紙就知道但別人工作比我們辛苦的多,安慰自己。我很佩服那些跑出來的人。
到了2012年5月1日國際勞動節,《四方報》與時報出版社合作,將部分文章集結出版《逃:我們的寶島,他們的牢》,也同時發行越文版《Chạy trốn – Năm tháng lưu vong trên Đảo ngọc》,並在年底獲得「2012開卷好書獎」之「評審特別推薦」。擔任評審的陽明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院助理教授黃桂瑩,給了如下評語:「台灣社會長期倚賴外勞抒解勞動問題,但冷漠目光使其成為不被看見的隱形人。本書讓外勞為自己發聲,訴說生存的艱辛處境,映照出自詡文明的寶島中無所不在的歧視與偏見,令人動容且有愧。」
在順利發行《逃》的隔年(2013)三八國際婦女節,我們挑戰更尖銳的題目:離婚外配。
「離婚」是一直以來台灣與東南亞的跨國婚姻中,「檯面下」最夯的議題。許多台灣人氣沖沖地指責這些跨海來台的女性,結婚只是為了錢,拿到身份證就離婚。但是,為了錢而結婚,有何不可?只要是你情我願,只要不是暴力搶婚或惡意詐騙,何錯之有?如果台灣女性有離婚的權利,為何東南亞外配離婚時便要被指指點點?進一步來說,為了愛情而結婚,或者,為了性、為了身份、為了傳宗接代、為了攀附權貴、為了長期飯票、為了屈服於社會壓力、為了找個免費幫傭、為了找個人陪伴,難道就比較高尚嗎?摸著良心,問問「我們」台灣人自己,是為了什麼而結婚呢?難道沒有一絲算計?
我們再度與時報出版社合作,收錄多篇歷年來刊登於《四方報》、關於跨國婚姻的第一手記錄。有些是記者或志工的採訪側寫,有些是親身經歷跨國婚姻者以原文投稿再翻譯成中文,集結出版了《離:我們的買賣,她們的一生》。
原本還打算針對新移民子女的成長經歷,再出一本《茫:我們的界線,他們的眼淚》,不過目前計畫暫時擱置。
雖然擱置了《茫》,更大的計畫卻也應運而生。來自出版界的《四方報》志工林秀貞EN、黃湯姆,在《逃》和《離》兩本書的基礎上,拉著我和於廖雲章籌辦「移民工文學獎」。
移民工文學獎,顧名思義,主體是指外勞外傭外配族群為主體,所生產出來的文學。我們邀請了文壇諸多重量級人物,希望為移民工成立一個更具延展性的文學獎項,讓他們得以藉由書寫,替自己留下歷史;透過文字創作表達兩個故鄉(外籍配偶)、雙重血緣(新住民二代)、與異地漂流(外籍移工)的文學風貌。
2014年,文學獎計畫得到文化部的部分經費贊助。雖然此時我已離開四方報,但是過去打下的基礎沒有白費,許多前輩、好友仍願意支持這個純粹理想性的計畫,出錢出力。中華外籍配偶暨勞工之聲協會、外籍勞動者發展協會、台灣文學館、童子賢先生的碩聯合科技的、方大哥的誠致教育基金會、西聯匯款、小英教育基金會、成舍我基金會、新台灣人文教基金會、永樂座書店、印刻出版等單位,以及四方報、The Migrants、The Manila Post、Intai、TIM、中央廣播電台等東南亞母語媒體,以及數十位學者和藝文界人士,共同成就了第一屆移民工文學獎。
*唱四方,台灣第一個東南亞語電視節目(2013/07~)
從2012年開始,每個禮拜天,我和《四方報》越文主編阮舒婷在中廣主持現場越語廣播。內容除了新聞與訪問之外,最夯的單元,是最後二十分鐘的call in。每週,我們依據時事設計call in主題,有地震時談地震,媽祖繞境時談台越兩地的廟會文化。
不過老實說,設計call in主題有點多餘。因為這個單元的片頭音樂結束之後,不需要公布call in電話號碼,聽眾就撥電話進來了。還來不及問她或他對有啥意見,越南聽眾就會說:「我要唱歌!」
沒有配樂,清唱,送給家人或朋友。歌聲通常不壞,有的唱流行歌曲,有的唱越南民謠,也有人唱自創詞曲,甚至請朋友在一旁彈吉他配樂。
在台灣的東南亞移民移工,並非毫無公開唱歌的機會。除了假日人滿為患的東南亞卡拉OK小店,各縣市舉辦的東南亞活動中,她/他們都有機會一展歌喉。只是,現場活動畢竟僅是一時一地的歌聲,但廣播不一樣。歌聲乘著電波,傳送給想像中不特定的更多人聽到,而透過廣播聽到母語歌曲的異鄉人,是不是也同時想像著,有不特定的許多人和自己一樣,正在聽。唱好唱壞無所謂,五音不全更有特色,就像call in到賣藥電台唱老歌的台灣大叔大嬸,開心就好。重點是,「我們正在一起聽」,有點「千里共嬋娟」的味道。
母語刊物讓異鄉人「一起看」,母語廣播讓異鄉人「一起聽」。如果要讓他們一起「邊看邊聽」,該怎麼做?答案是電視。
於是在《四方報》已經創辦七年之後,我動了進軍電視的念頭。台灣的電視圈,如同七年前的台灣平面媒體圈一般,即使頻道過百,卻沒有任何一個以東南亞語言發音、專為東南亞移民移工而做的節目。
2013年,我和妻子廖雲章、有電視經驗與人脈的外籍勞動者協會理事長徐瑞希,加上具有左派意識的辣四喜影像工作室,反覆討論爭辯,一個以素人歌唱為主體、但是並不舉辦比賽的電視節目出爐:
因為移民移工來攝影棚不方便,所以我們主動出擊,在街頭錄影。 因為在街頭定點架設舞台勞神費事,所以乾脆不要場地,我們扛著攝影機,機動找歌手。
因為東南亞歌曲的版權很麻煩,所以乾脆清唱。然後,錄起來,找個頻道每週定期播出。
2013年7月7日星期天,「唱四方」在台灣綜合台首播,後續並在各大都會的有線電視公用頻道播出。即使並未在主流社會激起波瀾,但這卻是台灣電視史上劃時代的一天:這一天,台灣的電視頻道裡,有一個以東南亞語言發音的節目了!這是零與一的差別,這是東南亞移民移工的「獻聲」與「現身」儀式。異鄉人在島嶼的歌聲藉此傳頌四方,而散居島嶼四方的異鄉人,也將透過電視,千里共嬋娟。
轉眼,「唱四方」撐過一年,並且獲得社會企業創新創業學會的推薦,拿到星展銀行的補助,還要繼續唱下去。
唱四方2014-07-20
*四方文創,一起去人少的地方找寶藏(2014~)
我在台灣立報學習媒體的運作,學習觀看世界的方式,在暨南大學東南亞研究所得到知識與力量,人生轉向。如今我和朋友們成立非正式的「四方文創工作室」,以「讓弱勢發聲」為信念,以東南亞為方向,以媒體為工具,發現可以做的事情實在多得做不完!而且越做越覺得,我其實不是為了東南亞移民移工「他們」而做,而是為了我自己。我希望「他們」過得好,其實是希望我自己更好,也希望我所安身立命的台灣,更好。
人多錢多的地方,留給爭名奪利的人去廝殺。看似人少錢少的地方,或許更有讓心靈滿足的寶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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